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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擬這題目,還得從陳季常的父親陳希亮說起。
陳希亮,字弼公,與蘇軾同為北宋時期眉州人。
陳公弼調(diào)任鳳翔知府時,蘇軾任鳳翔簽判,也就是處理知府書信、文件等,與現(xiàn)在的辦公室主任或秘書類似,明顯有些屈才。蘇軾的才華可是被皇帝肯定過的。他與其弟蘇轍中進士時,皇帝看了兄弟倆的試卷高興地說,朕今日得了兩個“太平宰相”。真不知當初蘇軾知道此事時是何等的志得意滿!來鳳翔時,府內(nèi)善巴結(jié)的人見蘇軾都尊稱他“蘇賢良”。陳公弼聽了,很是刺耳。
于是,陳公弼對蘇軾“冷面”相向,還對他處理過的文書涂抹刪改,對錯謬嚴厲批評。恃才自傲的蘇軾哪里受得了?于是,他連正常的府宴和節(jié)日過堂也懶得去知府拜會。陳知府想,好家伙,你消極怠工,我就罰你!我還正愁找不著理由教訓你小子一回呢。
知府大人的處罰,讓蘇軾丟盡臉面,報復之心便潛滋暗長。
這年臘月,陳公弼在官舍后花園修了座“凌虛臺”,囑咐蘇軾為此寫一篇文章應和一下。蘇軾感到“回懟”的機會終于來了,就在文章中說:世上有多少樓臺荒廢,這“凌虛臺”勢必也難逃被荒廢的命運,更何況人的得失呢?其潛臺詞是說:你老先生也別太仗著權(quán)勢刁難我了,三十年河東,四十年河西。你等著吧!
沒想到結(jié)果讓蘇軾大跌眼鏡。陳蘇兩家是世交。陳公弼年齡比蘇軾之父親蘇洵還長,論輩分蘇軾得稱陳公弼為世叔。陳公弼讀了《凌虛臺記》后想:我待你父親就像待兒子一樣,對你就像待家孫一樣。我嚴格要求,是擔心你年少成名、目空一切而栽跟頭,你倒諷刺起我來了。又冷靜想,這小子對我有意見不假,但這文章倒是有膽、有識,筆力勁雄。于是讓人把《凌虛臺記》一字不改地刻于高臺之上。這讓蘇軾十分意外,也十分感動。
不出陳公弼所料,元豐二年,蘇軾因?qū)懺娭S刺新法,被捕入獄。平時稱他為“蘇賢良”的那些同僚們也紛紛落井下石,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。直到這時,他才想念起真心呵護過他成長的陳公弼來。他平生不喜歡給人寫行狀墓碑,此時,卻怕陳公弼事跡失傳,便破例寫下了《陳公弼傳》。
似乎蘇軾與陳家有緣。元豐三年(1080年)正月,蘇軾因“烏臺詩案”謫赴黃州。當他途經(jīng)麻城春風嶺(注:今稱大安山)時,見嶺上簇族梅花傲寒吐妍,忽有所悟,寫下了《梅花二首》:
春來幽谷水潺潺,灼爍梅花草棘間。
一夜東風吹石裂,半隨飛雪度關(guān)山。
何人把酒慰深幽?開自無聊落更愁,
幸有清溪三百曲,不辭相送到黃州。
當蘇軾蹣跚走下大安山時,只見遠處有一隊擁著白馬青蓋的人群來迎。走近一看,只見領頭人戴一項“方屋而高”的古帽,步履矯健地向他大步走來。蘇軾大驚,“哎呀,這不是陳知府的公子我的老友陳糙季常兄嗎?他為什么出現(xiàn)在這兒呢?”
陳糙,字季常,陳公弼第四子。蘇軾與他貴為鳳翔府公子時就相識。兩人年齡相仿,時年二十七、八歲,都鴻鵠遠志,風云壯懷。倆人經(jīng)常去鳳翔西山游獵。陳季常腰挾弓箭,身后兩騎相隨。忽見鵲起于前,他便策馬逐而射之,不獲;怒馬獨出,一發(fā)得之。那飄逸神奇的神采,如同漢代的飛將軍李廣一樣威武。躊躇滿志時常與蘇軾在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,自謂一時之豪士。
這之后十九年,蘇軾與陳季常天各一方,杳無音信。陳季常的發(fā)展就像一篇精彩的文章沒了下文。蘇軾則在卸任鳳翔簽判后回京,官至差判官誥院兼尚書祠部,頗受皇帝重視。后因與王安石的政見不一,被放外任,先后為杭州通判、密州知州、徐州知州、湖州知州。之后又因?qū)懺娮魑闹S刺新法,被逮赴臺獄,受盡磨難與屈辱,險些被處死。后經(jīng)其弟蘇轍等營救,才獲得條生路,以團練副使的名義發(fā)配黃州接受看管。
見了陳季常,蘇軾心中不免生一串疑團,因為他知道陳季常少年時,仰慕朱家、郭解的為人,在鄉(xiāng)里游俠中很受尊重。長大以后,改變了以往的志趣,發(fā)奮讀書,想以此在當世干出一番大事業(yè)來,但不知為什么他始終沒進入官場,后來又不知什么原因大徹大悟了。他本來完全可以憑借顯赫的門第世襲官爵,卻甘愿舍棄了這一切。他在洛陽的園宅雄偉富麗,可以同公侯之家相比;另外,在河北還有田地,每年有上千匹絲帛的收入,這些足以讓他過上富裕安樂的生活。但是,他卻獨自來到這偏僻的山中。蘇軾想,如果沒有深刻的思考,陳季常絕不會有這樣的人生抉擇。
事情正是如此。陳季常在經(jīng)過一段風華歲月之后,選擇遠離塵囂,清心寡欲,只求精神的自由與心靈的寧靜和在獨立思想與人格中實現(xiàn)自身人生價值。
當蘇軾問陳季常的心路歷程時,他卻“俯而不答,仰而笑”,仿佛在說:你的這種奔波勞碌、宦海浮沉,以及到頭來落得如此下場,我早已料到了。我正是因為早已看透了仕途的一切,才早早地退步抽身,到偏僻的歧亭山中做了名隱士。
面對陳季常傲然自樂、超群脫俗又隨緣而適的人生態(tài)度,和當年陳公弼的警示,蘇軾開始反思:自己走的是條與陳季常完全不同路線,滿腦子的“修齊治平”與功名利祿;雖然偶也“老夫聊發(fā)少年狂”,但這“狂狷”是世俗所蔑視的,或被“斯文”視為“輕狂”,也終是“根到九泉無曲處”,難免從高處重重地摔在地上,碰得頭破血流。
這時,蘇軾才深切感到自己所追求的并未超出世俗。雖然恃才孤傲,卻缺少了些獨立的人格及勁直的骨氣。少年輕狂和落魄時的自怨自嘆,只不過是被名韁利鎖牢牢套住的外在表現(xiàn)。獨立精神一旦喪失,被塵世風霜刀劍戕害也就是活該了!
歧亭與陳季常一遇,引起蘇軾內(nèi)心強烈震撼。他像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眼古老而清新的思想甘泉,舀而飲之,它便自然、適然地融化在血液中,融化在永載千秋的作品里。
蘇軾在歧亭山林中逗留了最開心的五天。在黃州安頓下來后,又先后五次來歧亭拜訪陳季常,同老友一起飲酒撫琴,談《周易》,論佛老,反思自己,否定自己,革新自己,放下世俗毀譽,提升人生境界與文學境界,完全蛻變?yōu)橐粋€獨立不羈、曠達清空、風流無限的蘇東坡。(劉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