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辦單位: 麻城市融媒體中心
投稿郵箱: mczfw@163.com
明萬歷八年,李贄辭去姚安知府,應(yīng)楚黃耿定理之邀,來到耿家“天窩書院”著書講學(xué)。
然而,天不隨人愿,李贄來耿家不到四年,耿定理就病逝了。臨死前,耿定理抓住他兄長耿定向(時任左副都御史協(xié)理院事)的手說:“大哥!我懇求你在我死后,能仍像對我一樣關(guān)懷卓吾,至少不要陷害他!大哥,我拜托你啦!”耿定向看了看圍在床頭的眾人,回答說:“子庸,你放心吧,為兄答應(yīng)你就是了!”
可是,耿定理死后,李贄和耿定向的對立白熱化了,勢不兩立。在耿定向暗里慫恿下,同在書院講學(xué)的吳少虞攻擊李贄教壞了耿家子弟,還說:“楚倥(耿定理)放肆無忌憚,皆爾教之!”李贄批駁說:“楚倥‘眼空四海,而又肯隨人腳跟走乎?我倒很清楚,你少虞一言一行,皆自耿公來,你是耿門的一條狗!”
吳少虞的話雖侮辱性和傷害性極強(qiáng),卻基本是事實,因為李贄來此講學(xué),只為了收徒傳燈,拋棄“宋明理學(xué)”的那一套害人的“假道學(xué)”,引領(lǐng)弟子與時俱進(jìn),走出一條新路來。
李贄感到“天窩”并非久留之地。正當(dāng)他失望的時候,麻城友人周友山、周柳塘、丘長孺、楊定見等邀他來麻城講學(xué)。李贄便欣然前往。
著名學(xué)者沈德符在《萬歷野獲編?卷二十七?二大教主》中說:
“溫陵李卓吾,聰明蓋代,議論間有過奇,然快談雄辨,益人意智不少,秣陵焦弱侯、泌水劉晉川皆推尊為圣人。流寓麻城,與余友丘長孺一見莫逆。”
袁中道在《李溫陵傳》中說:
“公(李贄)遂至麻城龍?zhí)逗?,與僧無念、周友山、丘坦之(長孺)、楊定見聚,閉門下楗,日以讀書為事?!?/span>
丘長孺何許人也?丘長孺的父親是萬歷初年轟動士林的風(fēng)流才子、潮州太守丘齊云。他崇尚王陽明心學(xué),納名妓呼文如為妾。受家庭影響,丘長孺從小也對科舉晉身之路鄙夷不屑,放浪不羈。李贄在《焚書?八物》中評價丘長孺時寫道:
丘長孺、周友山、梅衡湘者,固一見而遂定終身之交,不待再試也。……若丘長孺之在麻城,則麻城諸俗惡輩直視之為敗家之子矣。吾謂周友山則世之所稱布帛菽粟是也,其不知也宜也。梅衡湘則古今所稱伯樂之千里馬,王武子之八百駿是也,其不知也亦宜也。若丘長孺雖無益于世,然不可不謂之麒麟鳳凰、瑞蘭芝草也。據(jù)長孺之為人,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,雖至痛之妻兒亦靠他不得也。蓋但妻兒靠不得,雖自己之身亦終靠他不得。其為無用極矣。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篤生,未易材者也。觀其不可得而親疏敬慢也,是豈尋橙倫可比耶!故余每以麟鳳芝蘭擬之,非過也!
李贄眼高,性情孤傲,交友偏狹,給丘長孺“麟鳳芝蘭”的評價,在他一生中絕無僅有。
丘長孺思想叛逆。在伴李贄讀書中,其思想又更進(jìn)一步,特別是李贄在龍湖對《水滸傳》、《西廂記》、《琵琶記》的研究和所撰寫的《童心說》對丘長孺產(chǎn)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。丘長孺的好友袁宏道說:“丘郎所喜者,豪俠之客、妖冶之容、山水之勝,不與他長期親密接觸,是很難看過究竟的。不說別人,就是我弟兄三人在他面前也遜色呢!讀他的詩,無一字不佳,五言七古及諸絕句,古質(zhì)蒼莽,氣韻沉雄,獨往獨來,自舒其逸,真是作者。當(dāng)為詩中第一,現(xiàn)在第一,我輩實難企及!這是為什么呢?俗眾都亦步亦趨地跟著古人走,而他不模仿任何人,只寫自己的心性,率性而為。我從長孺身上方才悟得:詩之奇、之妙、之工、之無所不極,一代盛一代,故古有不盡之情,今無不寫之景。然則古何必高,今何必卑哉!不知此者,決不可觀丘郎詩,丘郎也不須與他們交流!”可以說,丘長孺思想及其文學(xué)實踐都是在李贄思想影響下產(chǎn)生的。
丘長孺還是大金吾劉守有的女婿。劉守有因其祖父兵部尚書劉天和“武蔭”襲職,進(jìn)入王朝核心,掌印錦衣衛(wèi)十余年,也是張居正爪牙。在張居正遭祖宗清算后,劉守有也日漸失勢。也正是這時,李贄來到麻城龍?zhí)逗シ鹪?。受李贄研究戲曲、小說的影響,丘長孺將在岳父劉守有家的所見所聞寫成《金瓶梅》。新發(fā)現(xiàn)的《麻城縣志·康熙本》(手稿)有丘長孺生平小傳更能證明這一點:
丘坦,號長孺,少有俊才,勵志學(xué)古,丙午武舉會元,征歌學(xué)詩,耽情游覽,為鄉(xiāng)先生。長孺儒雅,風(fēng)流命世,喜豪俠之客,妖冶之容,山川之盛。讀書如父,“笑竹蒲之猶系”,揮灑少年場,笑拋千金,笑游南北,笑品惠山泉,笑施義冢,笑選歌妓,笑立名石,笑讓美姬。時稱“笑笑生”,與溫陵友善,得其心。著書隱其名而傳世焉?!?/span>
與丘長孺相友善的多為“公安派”朋友圈,如“公安三袁”、陶望齡、謝肇淛、董思白、許筠(朝鮮)、潘之恒等,還有劉承禧、馮夢龍、劉東星、梅國楨、僧無念、汪可受、李長庚、彭好古等,多是《金瓶梅》早期傳抄者(詳見《北京科技大學(xué)學(xué)報·社會科學(xué)版》2016.6和2017.3《金瓶梅作者是誰》)。多重線索交集所呈現(xiàn)的歷史事實十分清晰。
毛主席曾說:“《金瓶梅》是《紅樓夢》的祖宗”。僅從《金瓶梅》是我國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完成的小說及其它對文學(xué)產(chǎn)生的深遠(yuǎn)影響看,丘長孺不愧是李贄的好學(xué)生。
李贄還有一位好學(xué)生——楊定見。
楊定見,字鳳里,湖北麻城人,是住在龍?zhí)逗叺囊?/span>個秀才,未取得功名,卻是位很有膽、才、識的文化學(xué)者,尤喜研究《水滸傳》。他治學(xué)刻苦,益堅益勵,努力發(fā)揮自己的專長,是明代藏《水滸傳》原本最多的藏書家。
李贄與楊定見的關(guān)系十分密切。在《焚書》、《續(xù)焚書》中,涉及“楊定見”的書稿有數(shù)十篇;即使李贄外出巡游,兩人也書信不斷。李贄曾說:“如楊定見、如劉近城;……直至今日,患難如一,利害如一,毀謗如一?!庇址Q贊楊定見“十年相守如兄弟”。李贄還在《三蠢記》里稱楊定見、僧無念和他自己,同是麻城山中三蠢物,故作《三蠢記》,并指出“若能不恨我,又能親我者,獨有楊定見一人耳?!弊阋娫诶钯椩⒕勇槌驱?zhí)逗臄?shù)年中,楊定見“事卓吾先生”不離。
李贄與楊定見有個共同愛好,就是都十分喜歡研究《水滸傳》。但是,當(dāng)時流傳社會的“梁山泊故事”有很多。羅貫中、施耐安的功績在于其最后的整理、改編和寫定,但仍然難以抹去它“集體創(chuàng)作”痕跡。關(guān)于《水滸》的本子也有好幾個,但并不統(tǒng)一。楊定見家各種版本都有,其中最好的版本就是“郭武定”百回本,俗稱“郭本”。當(dāng)時,李贄認(rèn)為這個本子是最好的。他所評點并作序的就是這個本子。因為這個本子是將明初羅貫中編寫的《水滸》和嘉靖時托名“施耐庵”編寫的《水滸》合二為一,取長補(bǔ)短,是“梁山泊故事”之集大成者,大大好于其它版本。內(nèi)容上,寫了“征遼”、“征方臘”。李贄因此認(rèn)為是“施、羅二公”寫的。后來人也據(jù)此認(rèn)為他倆是同時代的人,聯(lián)手合作,或認(rèn)為是元代的人。其實,他倆并不同時。施、羅是明人而非元人。
楊定見在自己的百二十回《水滸傳》前寫的《忠義水滸傳小引》中說:
“吾之亊卓吾先生也,貌之承而心之委,無非卓吾先生者。非先生之言弗言,非先生之閱弗閱?;蛟豢?,或曰癖,吾忘吾也,知有卓吾先生而已矣。先生歿而名益尊,道益廣,書益播傳。即片牘單詞,留向人間者,靡不珍為瑤草,儼然欲傾宇內(nèi),猗歟盛哉,不朽可卜已!然而奇其文者十七,奇其人者十三,叩爾胸中,則皆未有卓吾先生者也。
自吾游吳,訪陳無異使君,而得袁無涯氏。揖未竟,輒首問先生,私淑之誠,溢于眉宇,其胸中殆如有卓吾者。嗣是數(shù)過從語,語輒及卓老,求卓老遺言甚力,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。無涯氏豈狂耶癖耶?吾探吾行笥,而卓吾先生所批定《忠義水滸傳》及《楊升庵集》二書與俱,挈以付之。無涯欣然如獲至寶,愿公諸世。吾問:“二書孰先?”無涯曰:“《水滸》而忠義也,忠義而《水滸》也。知我罪我,卓老之春秋近是。其先《水滸》哉!其先《水滸》哉!”吾笑曰:“唯,唯!非卓老不能發(fā)《水滸》之精神,非無涯不能發(fā)卓吾之精神。吾之亊卓吾先生最久,而無涯之得卓吾先生乃最深,吾愧無涯矣!然無涯非吾,亦誰能發(fā)無涯之精神者?吾不負(fù)卓吾先生,無涯亦不負(fù)吾茲游也!”于是相視而笑,煮茶共啜,取卓吾先生敘《忠義水滸傳》文,同聲讀之。胥江怒濤,若或應(yīng)答。吾忘無涯矣,無涯忘吾矣,知有卓吾先生而已矣!
楚人鳳里楊定見書于胥江舟次
“小引”紀(jì)錄了許多珍貴的歷史事實。楊定見不但是卓吾的弟子,也是其生活物貲的供給者之一。當(dāng)李卓吾七十四歲高齡時,麻城地方官吏慫恿流氓以“逐游僧,毀淫寺”為名,把李卓吾居住芝佛院拆毀了,甚至把李卓吾的準(zhǔn)備的藏骨靈塔也搗毀了,虧得楊定見設(shè)法將李贄事先轉(zhuǎn)移到河南黃蘗山中,才免于大禍。
這期間,楊定見又多次往返于麻城與黃蘗山之間照顧李卓吾先生。李卓吾迫害致死后,楊定見也受到了牽連,但他還是冒著極大風(fēng)險,擔(dān)著身家性命,一直珍藏著李卓吾的《水滸傳》評本。
萬歷三十六、七年間,楊定見將自己改編并經(jīng)過李卓吾評點的百二十回《水滸傳》帶到江浙吳中,先找到吳縣縣令陳無異(字寄生、號石泓,萬歷三十五年進(jìn)士,麻城人),又找馮夢龍、袁無涯和許自昌商量出版事宜。大家“相與校對再三”后并附上《(癸辛)雜志》、《(宣和)遺事》,“精書妙刻”,終使《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全書》得以在萬歷四十二年(1614),即李贄去世十二年后出版問世,其經(jīng)過被許自昌詳細(xì)地記載在《樗齋漫錄》卷六中:
頃閩有李卓吾名贄者,從事竺干之教,一切綺語,掃而空之。將作為《水滸傳》者,必墮地獄當(dāng)犁舌之報,屏斥不觀久矣。乃憤世疾時,亦好此書,章為之批,句為之點,如須溪滄溪何歟?豈其悖教而逞機(jī)心,故后掇奇禍歟?李有門人(即楊定見),攜之吳中。吳士人袁無涯、馮猶龍等,酷嗜李氏之學(xué),奉為蓍蔡,見而愛之,相與校對再三。刪削訛謬,附以余所示《(癸辛)雜志》、《(宣和)遺事》,精書妙刻,費(fèi)凡不貲,開卷瑯然,心目沁爽,即此刻也。其大旨具李公序中,余屑屑辨駁,亦癡人說夢爾。
袁無涯,字叔度,號無涯,蘇州人(祖籍徽州新安),自稱袁中郎門生,為書林中之白眉,其刊書之所稱“書植堂”,公安三袁的集子,大多為他所刊行,對袁中郎執(zhí)弟子禮。李贄與袁無涯也有深交,其《焚書》初刻本,也是由他出版的。
楊定見的《新刻李氏藏本<忠義水滸>全書》也同時在蘇州出版,且刻印精妙,在全國十分暢銷,成為流傳至今的唯一的百二十回本《水滸傳》。
楊定見將《水滸傳》演為百二十回繁本的功績,就在于他將眾多簡本集撰成長篇章回體小說,使得半成品小說升華飛躍,質(zhì)變?yōu)槌涣饕?guī)模宏偉的精品巨著。還寫出了投降的惡果,提出了農(nóng)民起義應(yīng)向何處去的重大歷史問題。為我國文學(xué)史增添了一顆光耀世界的璀璨明珠。
李贄是思想家,丘長孺和楊定見是實踐者。同《焚書》、《藏書》一樣,《金瓶梅》和百十回《水滸傳》將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(xué)史上熠熠生輝。
翰林院修撰焦竑說李贄可“坐圣門第二席”。那么,師事于李贄左右的當(dāng)是丘長孺和楊定。
丘長孺、楊定見真是李贄的好學(xué)生。(劉宏)